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在浙江杭州的西子湖畔,坐落著目前國內最大的紡織服飾類專題博物館——中國絲綢博物館。在這里,我們可以了解到中國人是如何發(fā)明絲綢的?最早的絲綢是在哪里發(fā)現(xiàn)的?距離今天有多少年的歷史?起源于中國的絲綢是如何沿著絲綢之路向外傳播?絲綢是以一種怎樣的柔美力量促進東西方文明交流的? 我們知道,做展覽是每個博物館的初心和使命,在中國絲綢博物館就有一個基本陳列《錦程》,主要通過文物來講述五千年的中國絲綢故事,在其中的漢唐部分,展柜里有一塊小小的絲綢殘片,這就是我們今天介紹的漢代長葆子孫錦。
漢代長葆子孫錦在大家的心目當中,絲綢向來都是顏值擔當,顏色絢麗,圖案漂亮。面對漢代長葆子孫錦,大家一定會覺得奇怪,這樣一塊其貌不揚的錦片,有著怎樣的傳奇故事呢?這就要從這件織錦的前世說起了,它的出土地正是大名鼎鼎的樓蘭。為什么說樓蘭大名鼎鼎呢?如果大家細細品讀中國歷史,尤其是漢代西域史,就會深刻地意識到:早在2000多年前的漢代,樓蘭一詞已經(jīng)遠遠超越一個地理概念的范疇,更多的是政治概念。在上個世紀初的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年代,樓蘭引發(fā)了絲綢之路探險熱潮。
樓蘭就像“一百個人心中有一百個哈姆雷特一樣”,不同的人聽到“樓蘭”二字,腦海中浮現(xiàn)的畫面一定是不一樣的。如果你熟讀唐詩宋詞,那么就會想起王昌齡的著名詩句“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如果你喜歡看《盜墓筆記》之類的考古懸疑小說,也許會想到長眠于沙漠戈壁中的“樓蘭美女”;如果你對史料了然于胸,就會知道“樓蘭”二字出現(xiàn)于司馬遷的《史記》,在班固的《漢書》頻繁出現(xiàn),在法顯的《佛國記》中記載的是樓蘭最后的輝煌,玄奘經(jīng)過樓蘭時,已經(jīng)是一片廢墟。其實在地理概念上,樓蘭就是今天的新疆羅布泊地區(qū)。羅布泊是現(xiàn)在對這個地方的稱呼,在司馬遷的《史記》和班固的《漢書》中,羅布泊有另外一個名字“鹽澤”。我覺得“鹽澤”二字非常貼切地體現(xiàn)了“羅布泊”的兩個屬性——“鹽”代表鹽堿,“澤”代表水系,這個名字充分說明羅布泊自古以來就是一個咸水湖,就像我們今天看到的青海湖。滄海桑田,曾經(jīng)碧波蕩漾的可以泛舟的羅布泊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干涸。這是我于2018年7月在樓蘭工作站瞭望塔上拍的一張照片。樓蘭工作站設在羅布荒原的腹地,平日里只有2到3名工作人員和2條狗堅守在這里,四周都是雅丹,沒有任何生命跡象,手機也沒有信號,只能依靠衛(wèi)星電話與外界聯(lián)絡,來到這里就像來到月球表面。
羅布腹地的樓蘭工作站如果我們把時光倒流到2000多年前的漢代,也就是漢武帝和司馬遷所處的那個年代,羅布泊并不是現(xiàn)在這種死氣沉沉、荒無人煙的樣子,那時候羅布泊的氣候和環(huán)境比現(xiàn)在好多了,河流縱橫,綠樹成蔭,非常適宜人類居住,呈現(xiàn)出另一種生機勃勃、人丁興旺的綠洲模樣。大家如果翻看中國地圖,就會發(fā)現(xiàn)新疆是一個非常廣袤非常特殊的所在,簡單地概括新疆的地貌特征就是“三山夾兩盆”——三山是北邊的阿勒泰山、中間的天山、南邊的昆侖山,兩盆是指北邊的準噶爾盆地、南邊的塔里木盆地。高聳的雪山和低洼的盆地相間排列,每到夏天,天山和昆侖山的雪水融化,流向低洼的塔里木盆地,一路形成大大小小的河流,滋養(yǎng)著大大小小的綠洲,這就是絲綢之路沿線特有沙漠的綠洲文明。水是生命的源泉,也是文明的搖籃。縱觀世界文明史,可以發(fā)現(xiàn)著名的古代文明都是伴水而居,如黃河和長江孕育古代中國文明,尼羅河孕育古代埃及文明,幼發(fā)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孕育古代巴比倫文明,恒河和印度河孕育古代印度文明。新疆雖然沒有大江大河,但有千年積雪的天山和昆侖山,積雪和冰川就像一個個巨大的水塔,冬天儲水,夏天融化,形成一條條河流,滋養(yǎng)著塔里木盆地周邊的一個個綠洲。當時一個綠洲就是一個國家,城市的名稱也就是國家的名稱。這些綠洲國家有大有小,數(shù)量眾多,史稱“西域三十六國”,大家在《盜墓筆記》、《鬼吹燈》等懸疑小說中經(jīng)常看到的精絕、龜茲、于闐、疏勒,都是西域三十六國的名字。大家看這張西域三十六國的疆域圖,可以發(fā)現(xiàn)樓蘭在全盛時期的勢力范圍非常廣,基本覆蓋了塔里木盆地東部的地盤,是名副其實的西域強國。
全盛時期的樓蘭疆域圖那么問題來了。同樣是依靠天山、昆侖山雪水滋養(yǎng)的綠洲國家,為什么樓蘭能夠在西域三十六國中脫穎而出,成為雄踞一方的西域強國呢?這就要從樓蘭所處的地理位置講起了。“要想富,先修路”,樓蘭國的興盛與樓蘭道是密不可分的。從絲綢之路樓蘭道交通示意圖可以看到,樓蘭是距離中原最近的西域國家,東邊的近鄰就是絲路重鎮(zhèn)敦煌。
絲綢之路樓蘭道交通示意圖自張騫鑿空西域之后,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窮兵黷武,依靠霍去病、衛(wèi)青等軍事天才的能征善戰(zhàn),漢武帝終于將騷擾大漢已久的匈奴驅逐到大漠以北,當時的時代強音就是“犯強漢者雖遠必誅”!之后,漢帝國的地理版圖急劇擴張,設立河西四郡,這就是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很多年前,我從寧夏銀川坐火車去甘肅蘭州,當時還沒有高鐵,火車的速度比較慢,坐了一晚上,第二天清晨六點才到蘭州。當我走在出站的熙攘人群中,聽到車站的廣播里播出“武威、張掖、酒泉、敦煌”的站名的時候,心中很是莫名的感動。要知道,這四座城池來自漢武帝的命名,2000多年從未更改,仿佛像一個絲路印記,提示著那段如火烈烈、開疆辟土的時代。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那么在2000多年前的漢代,是哪些人在樓蘭道上行走呢?最令人感動的是以弱小之軀肩負和親使命的公主,有出使的使臣、赴任的官吏、戍屯的士兵(最早的新疆建設兵團)、求法的僧侶,最重要的還有貿(mào)易的商隊、離開長安后,一路穿過河西走廊,來到敦煌,再通過最早的海關——陽關或者玉門關,走出中原后遇到的第一站就是樓蘭。在此意義上,樓蘭扼守絲路要道,是連接中原和西方的必經(jīng)之路,是名副其實的“西域橋頭堡”。樓蘭地處上佳地段,成為西域強國自然不足為奇。千百年來,樓蘭國和樓蘭道共衰共榮。樓蘭的地理位置如此重要,漢帝國自然會加強對樓蘭的管轄和治理。公元前60年,漢朝正式設立西域都護,以國家的名義將西域的廣袤疆域納入中國版圖,樓蘭國在中原的經(jīng)營和治理下,在兩漢時期也達到鼎盛。此時的樓蘭,生態(tài)環(huán)境很好,孔雀河的水量豐沛,城內水道密布,林木蔥郁。這是新疆若羌的樓蘭博物館陳列的一個樓蘭古城模型,這個模型是以最新最全的考古成果為基礎,再結合史料記載復原出來的。筑城乃是大事,既然西域納入漢帝國的版圖,那么城池的形制、規(guī)模、大小都要依照漢王朝的規(guī)定,不可逾制。當時西域甚至中亞一帶,筑城的風格與中原內地不太一樣,他們喜歡將城市筑成圓形,但是漢代樓蘭采用方形筑城。
樓蘭古城模型根據(jù)考古學家的研究,這是一座依照中原規(guī)制來建設的漢式方形城池,兩漢時期,面積在11萬平方米左右,城里常住人口超過1萬人,中原派來的管理官員也住在城里,城外也有人居住。這些人都屬于樓蘭國的公民,具有一定的城鄉(xiāng)差異,但是都按照漢代戶籍制度進行登記管理。地處絲路要沖的樓蘭,是一個開放的城市,流動人口也比較多,最主要的是使者、僧侶和商隊,經(jīng)過漫長的沙漠苦旅,東來西往的人們在樓蘭短暫停留,補充給養(yǎng)、歇息休整、弘揚佛法、辦理公務、互換商品,之后以樓蘭為起點再次踏上各自的征程。兩漢時期,樓蘭的商貿(mào)活動應該是非常活躍的,其中紡織品一定是大宗貿(mào)易商品。在這里,不僅可以買到來自中亞的羊毛地毯,還能買到來自印度的棉布,當然也少不了樓蘭本地產(chǎn)的毛布,其中最吸引人目光的自然是來自中原的絲綢,在當時,像長葆子孫錦這樣的高檔絲綢堪稱紡織品中的LV,是名副其實的頂級奢侈品。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2000多年前的兩漢時期,樓蘭鼎盛一時。到了公元七世紀,玄奘從天竺取經(jīng)歸來路過樓蘭時,樓蘭已經(jīng)荒廢了200多年。他在《大唐西域記》中提及樓蘭“國之空曠,城皆荒蕪”,雖然只有八個字,但是還是能體會言語之間的感傷。樓蘭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一千多年后的1900年,才迎來了第一位探險家,就是瑞典人斯文·赫定。在大多數(shù)中國人心中,最有名的瑞典人是諾貝爾,其實在瑞典,斯文赫定享有和諾貝爾同等的崇高聲譽和國民禮遇。他為什么能夠與諾貝爾齊名呢?這是因為在他88年的人生歷程中,取得了兩個畢生成就,其一是發(fā)現(xiàn)了樓蘭古城,其二是以親身踏勘新疆和西藏的經(jīng)歷,填補了世界地圖上的大片空白,使斯文·赫定在地理大發(fā)現(xiàn)的年代成為世界級偶像,并引發(fā)了后續(xù)的“絲綢之路”探險熱。斯文·赫定的功成名就,除了他具備不懈的追求、強大的內心、良好的學術訓練之外,他還應該感謝兩個人。一是他的老師李?;舴?,李希霍芬是德國地理學家,目前耳熟能詳?shù)摹敖z綢之路”一詞,就是他在1877年最早提出的。另外一位就是新疆羅布泊本地人奧爾德克,這是一位天賦異稟的向導,正是奧爾德克引導著斯文赫定在1900年找到樓蘭古城。
李?;舴遥ㄗ螅?、斯文·赫定(中)、奧爾德克(右)
距離斯文·赫定發(fā)現(xiàn)樓蘭古城近80年后,1979年,新疆考古研究所開始對樓蘭古城及其古墓進行系統(tǒng)的考古調查和發(fā)掘,除了樓蘭古城中的佛塔和三間房之外,還包括城外的古墓葬群?,F(xiàn)在,佛塔已經(jīng)成為了樓蘭的象征,三間房其實就是兩漢時期樓蘭最高行政官署的檔案室。新疆考古所從古城和古墓葬中獲得一批包括文書、陶器、金屬器在內的漢代文物,其中自然包括大量的紡織品,尤其是絲綢。我們今天介紹的漢代長葆子孫錦就是其中之一。
佛塔(上)和三間房(下)
中國絲綢博物館收藏的這件漢長葆子孫錦雖然現(xiàn)在看起來其貌不揚,顏值不高,但它來自中原,沿著絲綢之路來到樓蘭,見證過絲路的繁華和衰敗,是絲綢之路的親歷者、見證者和參與者,如果文物會說話,它一定會講述一個漢代的樓蘭故事??上v史塵封,漢代長葆子孫錦就像一位緘默的老人,褪盡了最初芳華,但一旦我們能夠讀懂它,總是能給我們帶來別樣的感動。其實這類織錦最早出現(xiàn)在西漢晚期,流行于東漢中后期直至魏晉,在絲綢之路沿途的樓蘭和尼雅有大量出土,我們通稱其為漢錦。我們來看幾張漢錦的紋樣復原圖,感受一下其中鮮明的時代特征。在這件漢錦的紋樣中,充當骨架的是各類變形的云紋,在云紋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漢字——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從這些文字來看,這件織錦一定大有來歷,也許是當年有一位西域的國王或者貴族即將大婚,中原朝廷特意織造這樣的一匹織錦,作為新婚賀禮送到西域,祝福對方新婚快樂子孫昌盛。顯然,這不是一般的結婚禮物,堪稱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禮”。有這種銘文的漢錦不會出現(xiàn)在一般的交易市場上,應該是中原政府饋贈給樓蘭權貴的禮物。
王侯合昏千秋萬歲宜子孫再看這件織錦的紋樣復原圖,同樣也有各類變形的云氣紋,云氣繞繚中還有一些神奇的動物,是諸如麒麟、白虎之類的神獸,身上還長著一對小小的翅膀。其中的漢字寓意依然很高大上——中國大昌四夷服誅南羌樂安定與天無疆,表示對中原政府繁榮昌盛、四海安定的祝福與祈愿。
看過這幾件典型的漢錦,我們有一個非常強烈的感受就是其中充斥著濃濃的神仙意境。首先,各種飄逸的云紋構成了紋樣的總體骨架,構筑了一個云氣繚繞的氛圍;其次,在云中奔騰著各種神獸,還有神仙駕馭著神獸在云間翱翔,猶如屈原所說的“云中君”的形象;最重要的是,在云紋和動物紋之間,有非常清晰的漢字,這些漢字都具備吉祥如意、祈福安康的意味,帶有濃濃的漢文化特點。這種審美取向,與兩漢時期的宗教信仰密不可分。自秦漢以來,統(tǒng)治階級都狂熱地迷戀神仙道學,他們封禪泰山,建靈臺仙閣,遣徐福出海,都是希望自己得道成仙,長生不老,永享人世繁華。在日常生活中,為了使自己與神仙境界更加貼近,在室內裝飾中采用大量的云氣紋、動物紋,絲綢上大量出現(xiàn)這類紋樣自然不足為奇了。其實,不僅僅是絲綢,在當時流行的青銅器、漆器、書畫上,都體現(xiàn)出一致性。這也難怪,精神追求總是和物質體現(xiàn)相互協(xié)調的,既然大家心中都向往著得道成仙,那么工藝美術上一定會出現(xiàn)相應的藝術風格。這類織錦經(jīng)常呈現(xiàn)出五種顏色,這與當時的五行學說也是非常契合的,當時“五”是一個流行關鍵詞,漢代很喜歡用五來對各種事物進行歸納,并相互關聯(lián),諸如五音、五色、五味、五方、五星等。在漢錦中,“青赤黃白黑”五色對應“金木水火土”五行和“東西南北中”五方。當時這類織錦有一個特定的名稱就叫“五色云錦”,指其顏色燦若云霞。《漢書》中記載,西漢成帝的皇后是著名的美人趙飛燕,成語“燕瘦環(huán)肥”就是指她身輕似燕,她送給妹妹趙合德的禮物就有“五色云錦帳”。當時的樓蘭并不具備生產(chǎn)絲綢的能力,絲綢一般都來自中原,或者饋贈,或者遠距離轉手貿(mào)易,屬于舶來品,因此非常珍貴,非權貴不得服用之。從中原來到西域各國的絲綢,都屬于奢侈品,尤其是錦,經(jīng)常要省著用?!侗I墓筆記》或者《鬼吹燈》等懸疑小說中,有一個古國叫精絕,其實這是一個西域國家的名稱,也就是現(xiàn)在所說的尼雅。下圖中男子就是精絕國的貴族,從他身上穿著的衣服來看,上衣的領子和袖子,褲子的褲腳邊,都是用漂亮的織錦裝飾著,而正身比較費面料的正身,往往采用比較便宜的絹或者當?shù)禺a(chǎn)的比較粗糙的毛布制成,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領袖風采”。
服飾復原圖
當然也有一些袍和褲比較奢侈,全部用最昂貴的錦制成。
錦褲(左)和錦袍(右)
有些小件的服飾,如帽子、鏡袋、手套、覆面、襪,也是用錦作為最好的點綴。
覆面(上左)、枕(上右)、手套(下左)、鏡袋(下中)、襪(下右)
至此,大家也許對中國絲綢博物館收藏的這件漢代長葆子孫錦有了一定了解,通過這件絲綢殘片,或許可以窺見當時的絲綢之路上的絲綢流通。我們解讀其歷史價值、藝術價值,對其所處的那個絲路繁盛的漢代以及西域強國樓蘭有了一定的具象認識,這對我們了解絲綢之路提供最直接的考古學證據(jù)?!?a style="font-family: 宋體; font-size: 12pt;">中國絲綢博物館周旸,《百家講壇》鎮(zhèn)館之寶(第四季)第25集,一塊錦片的傳奇】
